乌克兰 | 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属于同一个民族?
法国驻华大使馆希望在官方立场之外,向读者们推出一种全新的形式,介绍法国和欧洲学者们就国际重大热门话题展开的辩论。今天的文章重点探讨乌克兰战争及其常常被提起的历史渊源。
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2022年7月在克里姆林宫网站发表了一则长篇历史论述,并解释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属于同一个民族,二者之间的渐行渐远源于“西方的战略”,旨在将这片土地变成欧洲和俄罗斯之间的一道屏障。但在侵略乌克兰的数月之前,俄罗斯总统否定了其邻国的民族认同和国家地位。法国《世界报》在2022年5月4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通过回顾乌克兰成立以及1918年成立临时人民共和国,介绍了俄乌两国关系的历史渊源,以及对峙双方陷入冲突的方式。
1919-1920:乌克兰人民共和国
还是被抹去的历史
Jérôme Gautheret (驻罗马记者) 和 Thomas Wieder (驻柏林记者)
发表于2022年5月4日
© Arthur Grimm (1908–1990)
1941年6月22日清晨,超过三百万名德国士兵以疾风骤雨之势袭击苏联。其代号为“巴巴罗萨行动”。毫无防备的苏联红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其后将近六个月,第三帝国的部队势如破竹。直到莫斯科战役,德军受阻,苏联随后成功将其击退,但却付出了空前惨痛的代价:超过两千万人罹难。
在俄罗斯历史上,以1945年5月8日德国投降为结束的“伟大的卫国战争”(俄罗斯5月9日纪念日)地位神圣不可动摇。2月24日凌晨,俄军入侵乌克兰前夕,普京的讲话中就提到了这场战争:“(1941年),我们并未做好应对准备。(…)伟大的卫国战争中对侵略者采取绥靖政策大错特错,让我们的人民付出巨大代价。我们不会也无权重蹈历史的覆辙。”听上去,那一日发起的“特别军事行动”是防范之举,属于自卫行为。按照普京的说法,这是为了“乌克兰的去军事化和去纳粹化”。援引“巴巴罗萨”来支持2022年的“军事行动”:经年之后,在舆论白热化的当下,没有什么能比伟大的卫国战争更能唤起民众支持了。
颂扬帝国思想的叙事
在普京心中,乌克兰有着特殊的地位。在他看来,乌克兰人民与俄罗斯血脉相连,1991年的乌克兰独立只是一系列的错误导致的后果。他多次提及这一点。在2月21日的电视讲话中普京宣布承认自称的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为独立国家,他说到:“对我们来说,乌克兰不是单纯的邻国。它是我们历史,文化与精神空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七个月前,2021年7月12日,普京在克里姆林宫网站上发表了一篇长达20页的文章,观点更加激进,标题为《关于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的历史同一性问题》。
这种历史观颂扬帝国思想,认为乌克兰的独立是一个意外,但与之相对的是另一种历史观,即乌克兰民族切实存在,他们有独立的身份和漫长而又血腥的历史,特别是两大事件:1917年内战,布尔什维克推翻沙皇统治;1932-1933年斯大林政权制造的饥荒。自广场革命以来,经历了2014年的克里米亚吞并和顿巴斯战争爆发,乌克兰境内的民族主义历史观不断强化,加深了基辅与莫斯科之间的裂隙。
然而,这两种历史观有一个交汇点:起源。俄罗斯和乌克兰有着相同的建国神话:罗斯,由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的商人战士瓦良格人于9世纪建立的公国,史称留里克王朝,以其统治者瓦良格人留里克命名,定都基辅。11世纪时留里克王朝达到鼎盛,当时其版图西至喀尔巴阡山,北起波罗的海,东达伏尔加河,南到黑海。直到13世纪突厥蒙古西征,推翻了留里克王朝。
罗斯,“我们共同的起源”
1240年,基辅市被夷为平地。几个世纪以来,突厥,立陶宛与波兰势力三足鼎立,而基辅则变成了边缘小城。后来莫斯科大公国崛起,通过对第聂伯河地区的哥萨克公国实行统治,成功地从17世纪中期开始逐步建立了新的统一。
基辅罗斯是普京历史幻想中的核心元素。2014年3月18日,在克里米亚吞并后的庆祝讲话中,他说:“我们不只是近邻,我们是同一个民族。基辅是俄罗斯城市的母亲。基辅罗斯是我们共同的起源,我们生死相依。”他在2021年7月发表的著名文章中几乎一字不差的写道:“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都是古罗斯的后代。”
普京的观点可以说是延续了19世纪帝国史学的传统,特别是其著名代表尼古拉·卡拉姆津(Nikolai Karamzine,1766-1826)的观点。作为俄罗斯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的亲信,他撰写了《俄罗斯国史》,提出了基辅罗斯、1263年莫斯科大公国和1721年定都圣彼得堡的俄罗斯帝国之间的政治延续性理论。在这个说法中,乌克兰并不独立存在。而西南部位于第聂伯河周围的领土,则被称为“小俄罗斯”(Malorussia)。
历史学家、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和苏联问题专家尼古拉·韦尔特(Nicolas Werth)认为,普京不仅仅是从帝国史学中汲取灵感:“即使是19世纪60年代斯拉夫主义潮流中最激进的代表,也没有做到声称存在第五纵队,并且其势力渗透到俄罗斯民族中的地步,但普京却想象乌克兰人落到了纳粹的手里。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是一种斯拉夫主义与斯大林主义倾向的混合,认为到处遍布阴谋。”
独特的身份
这种直接从沙皇时期继承下来的俄罗斯历史观,在19世纪一出现就引发了争议。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一些历史学家主张中世纪罗斯与彼得大帝18世纪建立的帝国之间有直接联系,但与之相对的,其他历史学家断言,在第聂伯河地区有一个身份独特的乌克兰民族,其历史不能与大俄罗斯的历史混为一谈。
当时,相当于今天乌克兰的领土被奥匈帝国(西部)和沙皇俄国割据,欧洲西部(受启蒙运动影响)和斯拉夫主义东部(农奴制和专制统治)之间的差距愈发鲜明。主要在西部的伦贝格(今天的利沃夫)和切尔诺夫策周围,诞生了第一批乌克兰民族主义运动,沙皇政权谴责其为欧洲势力的附庸。
在不断发展的乌克兰民族运动中,最有名的历史学家便是米哈伊洛·赫鲁舍夫斯基(Mykhaïlo Hrouchevsky 1866-1934),他用乌克兰语撰写了不朽的《乌克兰-罗斯史》。在1904年发表的文章中,他宣称乌克兰人是中世纪罗斯人的唯一正统后裔:“众所周知,基辅国的法律和文化是由乌克兰罗斯人创造,而弗拉基米尔和莫斯科国(13世纪并入莫斯科公国)则是另外一个民族,由大俄罗斯人一手打造。(…)弗拉基米尔和莫斯科国有自己的起源,既不是基辅国的后裔,也不是它的继承者。其与基辅国的关系就好比高卢省与罗马的关系。”
© NBU
米哈伊洛·赫鲁舍夫斯基去世进一个世纪后,乌克兰人对他仍然记忆犹新。2004年“橙色革命”后,他便出现在了50格里夫纳纸钞上。2006年,他位于基辅的家成立了纪念博物馆。1月22日,总统泽连斯基在他的雕像下献上了一束花。然而,在那一天,人们致敬的并不是作为历史学家的米哈伊洛,而是作为拉达(1917年尼布拉斯二世退位的第二天创立的乌克兰议会)的第一任议长。1918年1月22日他宣布:“乌克兰人民共和国成为独立自由的主权国家,不从属于任何他国。”
事实上,独立宣言表达了独立的希望,但并没有给予乌克兰真正的主权。宣言一出就饱受各方争议。首先是在哈尔科夫,布尔什维克1917年十月革命间隙在彼得格勒(原圣彼得堡)建立了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随后又有1918年11月西乌克兰共和国成立,定都利沃夫。
血腥内战
混乱之下,乌克兰人民共和国艰难求生。1919年1月22日,乌克兰人民共和国与西乌克兰共和国合并。但这次统一(1999年以统一日的名义被列入官方纪念活动)更多是象征性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刚落幕,在德国,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废墟上诞生的新国家瓜分了领土:波兰收回了加利西亚和西伏尔希尼亚,罗马尼亚继承了奥地利的布科维纳和俄罗斯的比萨拉比亚,喀尔巴阡南部的鲁塞尼亚则归捷克斯洛伐克所有…
乌克兰领土在这种情况下变成了血腥内战的舞台,“红色”与“白色”力量之争加上犹太人大屠杀,导致了大量人口流离失所,1921年爆发的饥荒更是带走了70万人的生命。只有一个政权活了下来: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1922年,后者加入了新诞生的苏联。
一个世纪后,乌克兰的民族叙事中尊崇的却不是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而是1917年春天拉达议会上诞生的乌克兰人民共和国。托马斯· 肖帕德在《基辅的烈士》(Vendémiaire出版社, 2015)一书中说道:“后者在乌克兰的记忆中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事实上,他最多只维持了三年,但却被是做今日乌克兰的原型。”
在苏联时代,乌克兰人民共和国被打上“资产阶级”标签,最终被遗忘。这个如昙花一现的共和国在西欧和北美的乌克兰侨民中却经历了相反的命运。肖帕德说:“20世纪20年代,几乎所有人民共和国的领导人都流亡国外,支持民族主义运动,这些人的后代很多都在1991年独立后回到了乌克兰。”
普京的看法显然与人民共和国截然相反。他认为,共和国的悲惨命运更加佐证了独立乌克兰民族不存在。在2021年7月发表的文章中他写道:“乌克兰人民共和国的例子证明,在内战的动荡时期,前俄罗斯帝国出现的各种类型的准国家形态本身就是不稳定的。民族主义者试图建立独立国家,而俄国白军的领导人则主张建立一个不可分割的俄罗斯。”
列宁的错误
在俄罗斯总统的观念里,布尔什维克在哈尔科夫建立并于1922年并入苏联的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也应受到同样的谴责。他在2月21日的演讲中说道:“现代乌克兰是由俄罗斯,或更准确地说是由共产主义俄罗斯和布尔什维克一手创建,这个进程始于1917年革命,当时列宁和他的亲信做出了一个对俄罗斯极为不利的决定,把历史上属于俄罗斯的领土分离了出来。”“苏维埃乌克兰是布尔什维克政策的结果。因此,应该称其为‘列宁的乌克兰’,由列宁亲手打造。”换句话说,“永恒的”俄罗斯被剥夺了自身重要的组成部分,而这都是列宁的错。
正如美国哈佛大学乌克兰问题研究所所长、乌克兰裔美国历史学家沙希利·浦洛基(Serhii Plokhy)所指出的那样,这个说法不仅是历史谎言,在政治层面也显得十分不高明。2月21日演讲的目的是承认顿巴斯地区两个自称的分离主义“共和国”的独立。然而,沙希利·浦洛基强调:“其中的顿涅茨克‘共和国’,在成立时(2014年4月)声称是‘顿涅茨克-克里沃罗格苏维埃共和国’,是1918年布尔什维克为了防止领土被并入乌克兰而建立的。”如果布尔什维克当时在顿巴斯地区建立了这样一个自治实体,为什么一个世纪后普京能如此坚定地谴责布尔什维克,明明他自己拒绝接受顿巴斯地区隶属乌克兰的说法?
布尔什维克的世界革命
事实上,这个“顿涅茨克-克里沃罗格苏维埃共和国”十分短命。1918年3月,在宣布成立一个多月后,彼得格勒的布尔什维克中央委员会就下令将其并入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即乌克兰境内只能有一个而不是两个布尔什维克实体。
洛桑大学学者、历史学家汉娜·佩雷科达(Hanna Perekhoda)2021年在杂志《连接-那些后共产主义空间(Connexe-Les espaces postcommunistes en question)》上发表题为《布尔什维克和乌克兰东部领土问题(1917-1918)》的文章,解读了这一决定。她回顾说,当时布尔什维克的目标是世界革命。因此,乌克兰被视为革命运动向西欧扩散的基地。分离顿巴斯地区,布尔什维克要冒着疏远所有乌克兰人的风险,因为当时乌克兰民族正在争取自主。并且,控制乌克兰及其资源,包括煤炭,更重要的是小麦,对于他们在沙皇主义的废墟上建立的新政权至关重要。此外,顿巴斯是一个布尔什维克人数众多的工业地区,建立一个包括顿巴斯在内的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比仅仅囊括西部地区的乌克兰更有意义,因为西部大多是农村地区,苏维埃的影响力更难渗透。
1918年,布尔什维克在列宁的领导下决定:顿巴斯归属乌克兰。一个世纪后,普京作为大俄罗斯民族之一的倡导者,拒绝接受对乌克兰民族运动代表的这种让步。他在2月21日的讲话中说:“向这些随便成立的新行政单位(未来的苏维埃联邦共和国)转让与他们毫无关系的广袤领土意义何在?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革命之后,他们的目标是不惜一切代价掌握政权。为此,他们愿意做任何事,其中包括满足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的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掌握政权…常言道借古讽今就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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